吴冠中:徐悲鸿是“美盲”
┃微斯人,吾誰與歸
吴冠中
大路艺术
© 李怀宇/文
《我负丹青——吴冠中自传》一书读后,我再看吴冠中画作,别有会心,深信那是当代不可多得的妙品。从此时时留意吴氏作品,并萌生了访问吴先生的念头,可惜托朋友致意,得知吴先生当时身体并不太好。
吴冠中的艺术起点是杭州国立艺专。校长林风眠身后是大师,生前却坎坷。记得黄永玉纪念林风眠的那篇文章结尾说,九十二岁的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,上帝问他:“干什么的?身上多是鞭痕?”林风眠回答:“画家!”而林风眠培养的学生,在法国的赵无极、朱德群早负盛名,留在国内的吴冠中、苏天赐也自不凡。
2006年8月25日,我在南京,一清早就给苏天赐先生家里打电话,一位女士接电话,很有涵养地告诉我:苏先生在医院做化疗,希望等他身体好些,到家里坐坐。后来朋友告诉我,当天下午苏先生就去世了。从此,我访问吴冠中先生的愿望更强烈了。
2007年春节后,我打电话到吴冠中先生家,恰是吴先生接了电话,听得出他中气十足,欣然约定北京相见。一听他家在方庄,我笑了:出版家范用、曾彦修,学者陈乐民和资中筠夫妇都住在那里。2007年3月21日,我如约来到方庄吴家,见家中简朴,与其他文化老人的住所并无大别。我却心生感慨,毕竟见识过太多画家的豪宅,而吴冠中的画价可谓“当代第一”。
吴冠中先生给我第一印象是一位诗人,而非画家。叙了几句家常,他便急切地问我前一天拜访过的杨宪益先生身体如何。我们的共同话题是杨宪益先生的打油诗,吴先生随口背出几句杨先生的诗,又说:“有一个英国美术评论家叫苏立文,跟杨宪益当年是同学。苏立文去看杨宪益,杨宪益把我送他的一张画给苏立文,苏立文一看,觉得这张画价钱太贵,不肯要。”
吴先生又回忆起老师吴大羽晚年喜欢写诗胜于画画:“美是心灵的灵感,像诗一样。画家就像诗人,但是社会不需要诗人,因为诗人没有用的,诗人不会干活,社会不培养诗人。诗人自己有才华,努力创造了诗,震撼了社会,社会才重视诗人。诗人就困难了,社会开始是不要他的。绘画也是这种情况。我现在更重视的不是技术,我觉得技术容易学,三年、四年、五年就可以学会了,但是那种灵性、灵感、境界,往往是不容易达到的。技法可以一步步往上走,每一个阶段可以用不同的方法,但是最终的目的是进人殿堂,这个殿堂是人文的殿堂,也可以说是诗的殿堂。
话题一旦深人,吴先生不失画家本色。他说:“我这个人嫉恶如仇,对有一些讨厌的人非常讨厌,而且公开地骂。当然,喜欢的人就非常喜欢。”正因这种性格,多年来,“笔墨等于零”,“一百个齐白石比不上一个鲁迅”的吴氏话语常常为人提起。我问:“有没有留意这些观点引起的争论?”他说;“我心里很坦然,我觉得我讲得非常对,完全都是真话。”我坦率地提出,当年他花精力去打《炮打司令部》伪作官司是浪费时间,他连声称是:“那是很荒唐的官司。端木正是我留法的同学,也劝我别打这个官司。当时心里老不平,老觉得这个官司讨厌,所以就与了《我读石涛画语录》。”
我最感意外的是他“骂”徐悲鸿是“美盲”。那篇访问稿公开发表后,马上引起了一场大争论。几天后我恰巧赴一个画家的饭局,话题焦点竟是吴冠中的谈话。我顺便约了同座的画家杨之光接受我的访问,杨之光是徐悲鸿的学生,他的谈话算是对吴冠中的回应,这一来一往,画坛不免热闹了一阵。
回想吴冠中批评徐悲鸿,自有渊源。1919年,吴冠中生于江苏宜兴,徐悲鸿1895年生于江苏宜兴,按中国传统是“老乡”,而且是相隔一辈的留法学生。然而,这两位老乡所受的艺术教育天各一方。
1935年夏天,吴冠中为浙江大学咐设工业学校电机科学生,在全省大中学生暑期军训中与杭州艺专学生朱德群相识,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有一个星期天,朱德群说:“我带你去参观我们学校。”吴冠中在中学时爱好文学,对美术兴趣一般,到了杭州艺专一见,大吃一惊:“好像孩子诞生以后,一睁开眼睛,这个世界是那么美丽!一见钟情,很快就人迷了,后来念念不忘。”一年后,吴冠中违背父命考人杭州艺专预科。校长林风眠是从法国留学归来的,当时师生们说:“我们是法国艺术学院的分校。”
吴冠中回忆:“林风眠在教学上重中西结合,在宽松的气氛下才能培养出这么多学生来。但是国立艺专这当时唯一的一颗种子出来,很快就夭折掉了。”到了1949年以后,以徐悲鸿为代表的艺术思想占据了中国画坛的主流,林风眠等人的思想受到批评,生活上也受到打压。这样,便可以理解半个多世纪后吴冠中对徐悲鸿的批评。
当时我并没有主动提到徐悲鸿的名字,相信吴冠中心里早已想了很久,一旦有机会喷发,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。事过多年,倒不妨听听吴冠中的一家之言:“中国的美术中,一种是沿袭传统,老一套的东西,这是没有前途的,这种东西可以说是花开花落,陈陈相因,一定会淘汰。这不改变的话,艺术不得了,所以五四以后,林风眠、刘海粟用西方艺术来改变。另一方面,保守势力,画老的东西还在。林风眠的观点是把西方的东西开放,而且中西结合,林风眠是搞中西结合的典型例子。刘海粟也比较开放,愿意接触西方的东西。徐悲鸿是完全反对西方的现代绘画,他学的是老的,他学老的也不要紧,艺术其实不分新旧,只有好坏,古画也有好的,不一定新的就是好。但是他的观点是要与实,不与实的东西他就看不惯,公开反对现代的绘画。他反对可以,但是他回来以后,在政治上占了很大的优势,跟国民党的要人有很多关系,他的力量比较大,因此推广他的现实主义,压制现代绘画。”
吴冠中说他在中学时代看报纸,上面经常有徐悲鸿骂刘海粟,刘海粟骂徐悲鸿,中间徐志摩也参加,但是徐志摩的观点比较新,要开放一些。“这种情况之下,刘海粟的上海美专是私立的,比较开放,影响好像很大,培养了很多学生。刘海粟的艺术很新,但是功力不行。更开放的是在杭州的国立艺专,林风眠起到主要作用,因为是国立学校,有经费,教授一个月三百块大洋,当时的画家是没有这种待遇的,可以请最好的教员,比如吴大羽、潘天寿,高价请法国、英国的教员,所以杭州艺专很傲,瞧不起其他东西,觉得徐悲鸿的东西很幼稚,格调很低。杭州艺专的老师和学生,与徐悲鸿之间,可以说观念是完全敌对的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是去看了杭州艺专,觉得很美,就改变了人生。如果我不是去参观杭州艺专,而是参观徐悲鸿的展览,或者是苏联的展览的话,我不会改行,觉得自己不喜欢那些东西,为什么呢?他们画的东西都是技术,而现代艺术是审美,审美与技术是不同的。是杭州艺专的美吸引了我。”
吴冠中更说这些不同艺术观念的碰撞对后来中国美术有重要的影响:“今天我就明白了,过去我们中学时代,美术、音乐、体育都没有人关心,中国的美术水平也很低,老一代的科学家或者学者,有的人是‘'美盲’,相当多的人从来不接触美。现在提倡‘德育不能代替美育’,这是很好的。美是提高人的精神、思想质量的。道理上大家很清楚,但实际上一般民众对美的欣赏水平很低,看不到哪些是美,哪些是丑。比如说,有朋友是很有成就的医生,但是到他家里去,那里陈列的美术作品、工艺品非常庸俗。这种情况很普遍。早些年,有些作家、科学家参加国际会议,会议结束以后,去参观博物馆,西方的博物馆那时候抽象的东西比较多,西方的作家看得津津有味,但是我们的作家一窍不通。我们对美完全没有理解。这里面,徐悲鸿起到很重要的作用,他在一个很重要的岗位上,因此他的力量很大。现在还在提倡现实主义、写实主义等等,但是我们提倡百花齐放,什么样都可以。我看现在的形势又在拼命抬现实主义,这当然可以,但是我在思考这个问题,美术的功能像诗一样,当然可以画插图,但这不是它的主要工作,主要的任务是创造美,创造精神世界。但是现在没有重视这一点,画过去的历史,搞出来的是一些假古董,很多历史画都很假。徐悲鸿可以称为画匠、画师、画圣,但是他是‘美盲’,因为从他的作品上看,他对美完全不理解。他的画《愚公移山》,很丑,虽然画得像,但是味儿(不够),内行的人看,格调很低。但是他的力量比较大,所以我觉得很悲哀。审美的方向给扭曲了,今天报纸上说要‘创新’,明天报纸上说要‘保护传统’,读者闹不清楚,人云亦云,不知往哪里走。传统也有很好的东西,但是祖宗的东西是放在博物馆里的,如果要临摹、抄袭,我们就受害了,因为画家要创新的话,要推陈出新,要‘推’!旧的不去,新的不会起来,现在要创新,必须要斗争。文化的发展,科学的发展,和谐是不行的,要创新必须要斗争。有人讲得很幼稚:‘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’,但在传统的基础上是不能创新的,在古人的笔墨上创新,那是很荒唐的。现在讲‘和谐’,当然,政治安定需要和谐,人与人相处需要和谐,但是,文艺的进步、科学的进步,和谐是进步不了的。和谐是大家你好我好,进步、创新是个斗争,是个战争,你叫大家和谐就是让大家休息。
重温吴冠中的这些话,不难理解为何“一石激起千层浪”。而试问浪奔浪流之后,中国美术界又有何新气象呢?
我告诉吴先生:“如果当年没有到法国留学,您的艺术会是另一番面貌。”吴先生笑着表示同意:“在法国看了几年以后,我完全理解,欧洲的高级艺术跟我们古代好东西的道理是完全一样的。所以我回国以后讲,中国古代优秀的东西和西方优秀的东西是‘哑巴夫妻’,虽然语言不通,但爱情是甜蜜的。我到今天还是这样看,中国今天的好东西跟西方的好东西太相近了,完全一样。”
吴冠中1946年考取公费“中法交换留学”,1947年赴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留学。同行赴法留学的熊秉明是著名数学家熊庆来的儿子,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。初到巴黎,吴冠中在三天之内把主要的博物馆看了一遍。一年后,他转人法兰西学院院士苏弗尔皮教授门下,大受启发。吴冠中说:“苏弗尔皮教授的几个观点使我很惊讶,他说:艺术有两路,一路是小路艺术,使眼睛舒服的,大路艺术是感动心灵,不仅好看,而且震撼心魂。现在的画家都是觉得怎么样好看,他讲这话是了不起的。他区别作品,一种是美,一种是漂亮,我们习惯说:‘很美!很漂亮!’他认为美与漂亮不是一码事,漂亮是表面的,小白脸啊,搽了口红啊,是漂亮,不是美。美是构成,整个结构美。而且他的画也很好,气魄很大!跟他在一起,很有好处,他每一次讲话,都指出你的要害,他一看你的画:‘漂亮啊!’这是贬义的话。他教的不是方法,而是观点,在观点上启发。比方说有一次,那时有一个女模特,个子比较高,上身比较长,头比较小,坐在那里,他问学生:‘你们看对象是什么感觉?’学生都说不出来。他说:‘我看是巴黎圣母院!’他这种启发给人很大影响。
在巴黎,有日后都卓然成家的吴冠中、熊秉明、赵无极、朱德群,还有后来被电影、电视一拍再拍的潘玉良。吴冠中却回忆:“潘玉良是很好的人,但是画卖不掉,我们在吹‘世界名画家’呀,像这样的画家在巴黎不知有多少。客观地讲,潘玉良的画不算好,格调不高,她和常玉比差很多。常玉的画相当不错,有格调,有性格,我觉得中国人画油画到西方去的,常玉是第一个。常玉开始是花花公子,很有钱,后来钱花光了,有时画,有时不画,非常自由,非常任性,完全是艺术家的个性,不管明天,但是画得很有意思,最后是穷死了。他的画不值钱,一捆一捆的,几个法郎一捆,台湾一个画商买了,现在价钱很高。潘玉良一直在法国,画得不好,卖不掉,就用宣纸画裸体,也很庸俗,华人或是朋友买她的画。她的生活很困难,住在一个贫民区的楼里,在五楼,自来水只到四楼,五楼是加盖的,没有自来水,我星期天去玩,帮她提水。她人非常豪爽,好像男的一样,心地很光明,画稍微俗一点,但是人好像是大姐,很好的。”
1950年,吴冠中在或去或留的问题上反复思考,与熊秉明等人讨论过无数次。此前,吴冠中曾给老师吴大羽与信:“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个角落,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,步步真诚地做,不会再憧憬于巴黎的画坛了。暑假后即使国内情况更糟,我仍愿回来。火坑大家一齐跳。我似乎尝到了当年鲁迅先生抛弃医学的学习,决心回国从事文艺工作的勇气。”
当吴冠中满怀激情归来,迎接他的多是苦难。吴冠中在回忆文章中说:“回国后,我一直没给秉明写信,他等我总无音信,石沉大海,但聪明的他是读得懂无字碑的。我终于给他与了一短简:我们此生已不可能再见,连纸上的长谈也无可能,人生短,艺术长,由我们的作品日后相互倾诉吧!”
当年吴冠中的画风和主流画坛大异其趣。他说:“这些东西当时是该批判的,不能拿出来的,要藏起来,万一抄家,他们不管什么东西都要抄走毁掉。我是分散地藏起来,当时我想:我这东西将来是‘出土文物’。以后会有人找得到,当时有这个自信。”
吴冠中的生活相当困难。他在农村劳改时,听说周恩来请了一些国际上的知名华人回国参观,其中便有他在法国留学的老同学赵无极。有一次,赵无极想到吴冠中家来拜访,吴冠中告诉他:“你来可以,但是到我家里不要喝水,我家里没有厕所,喝了水很麻烦。”赵无极到吴家后,喝了很多绍兴黄酒,要上厕所,吴冠中只好带他到街道上好一点的公厕去。
吴冠中一度被禁止绘画、写作。在自己的艺术理念无法表达的年代,他感到痛苦,甚至想不搞美术,用法语来搞翻译。他想翻译梵•高给弟弟的信,却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,翻译的一些文章也被退稿。
吴冠中决心主攻风景画。因为靠边站,他不是重要的教员,反而有时间画自己的画。他在劳动间隙作画,常背粪去写生,被学生戏称为“粪筐画家”。他说:“恐怕讲写生的话,没有第二个画家有我写生多。”
回想数十年目睹的中国美术现象,吴冠中说:“这几十年来,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多的突破,也许未来几年里会有所突破。现在看来,那些传统的也好,现实主义也好,尽管叫得很响,无可奈何是要垮下去。新的东西一定要出来,但是新的不一定好,新的东西必定会有好的出来的,时代是换了。中国的美术时代实在要换了,中国的美术是相当落后的,在国际上来比,比非洲都要落后。非洲直接从法国学来的,毫无阻碍学法国的,学欧洲的,我们却不能学西方。我看到非洲对西方主流的艺术都可以学,我们中国是唯一不能学的。我们当时如果要画印象派,是被禁止的。从这一点看,徐悲鸿对中国美术是起到负面作用的。”
1981年,吴冠中以中国美术家代表团团长身份赴西非访问,途经巴黎时与老友熊秉明、朱德群、赵无极会晤。熊秉明曾问吴冠中:“如果你不回去,一定走在朱德群、赵无极的路上,你后悔不后悔?”吴冠中说:“我不后悔。我们走的路不一样。我后来也免不了经历各种各样的苦难,但是到了最后看,我愿意回来,还是今天的我。当时我走的时候,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,山盟海誓,她说:‘你回来的成就,实际上是我的成就。’因为回来跟她有关系,她已经怀孕。”
2002年,法兰西学院艺术院投票吸收吴冠中为通讯院士。通讯院士只授予外国人,法国人则为院士,朱德群和赵无极均为院士,与吴冠中并称“三剑客”。吴冠中这样评价:“赵无极在生活上是一个花花公子,但是人聪明。朱德群也很努力,画得也不错。我觉得他们是中国画家到了法国拿一点中国的味儿混在里面。在法国的花园里,可以开一朵政瑰花,品种可能带一点中国的味儿。我完全不一样,我是回到中国苦难的土地来,在荒土里面重新长出的花草,我与他们之间已经逐渐没有比较性了。”
吴冠中晚年名声日隆,画价高涨,却从不失真性情,每每有惊人之语。“取消画院,取消美协”的提议,更打到别人的心里,难免引来哗声一片。
同意也好,反对也罢,艺术界总避不开吴氏观点。我问起吴先生对这些争论的看法,但见他一笑置之:“我觉得讲得很平常,没什么可争论的。我讲的都是普遍规律,如果放到法国去讲,是当然的,但是在我们这里就引起争论了。”
“笔墨等于零”是吴氏名言。吴冠中说:“很可笑的。因为中国很多的传统都是靠笔墨,不能画什么东西。社会上的画家很多,跟什么老师学一学,画个兰花,画个竹子,画个梅花,这几样东西,都是一样地画,没有绘画能力,说穿了,不是画家。因此他靠笔墨,你说不要笔墨了,就把他的生活打掉了,把他的饭碗打掉了。但是我觉得我讲的是真理。”
吴冠中又对石涛、八大山人做了深人的研究。他说:“他们很懂!一本《石涛画语录》,大家都觉得是了不起的东西,但是没有几个人读懂了,我也很喜欢石涛的作品,我看那些老先生解释的,原来没有看懂。后来有一个机会,打官司的那几年,搞得我不能画画,专门找一本《石涛画语录》,一看恍然大悟,太清楚了。石涛的主要观点是‘一画之法’,大家有各种各样的解释。后来我看到,很简单,石涛非常重视感受,就是现在讲的感觉、灵感。他讲感受是非常重要的,感受要用不同的方法画出来,同样的方法画不出同样的感受来,而且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样,因此每一次的方法不一样。他讲这就是‘一画之法’,并不是具体的方法,‘一画之法’就是根据不同的对象、不同的感受,造出不同的方法来。这讲得非常清楚,和现在的观点是一样的,不过是语言、说法不一样,因此我们不懂这样的道理,不懂西方的艺术,就乱讲,把‘一画之法’,歪曲了。”
我提到多年前看过的一种说法:“苍松翠柏在低处是碰不到一起的,要彼此长得很高,树叶就在高处相逢了。西方艺术高的东西和中国古代高的东西是高处相逢的。”吴冠中说:“对,真是高处相逢!他们对艺术的感受、艺术的结构、艺术的构成、艺术的境界、艺术的味儿,是完全相同的。我和李可染谈过这个问题,李可染在杭州的时候比我高几班,开始他也学过油画,油画是黏糊糊的,跟水墨很不相同,这两个东西怎么结合啊?这就像一座大山,沙子在两边,互相不见,彼此很隔膜,但是你往山上爬,一点一点地爬,到山顶上了,喔,相见了,相遇了!他也是这个观点。”
文艺复兴时期,所谓的“文艺复兴人”是将各个学科结合在一起的,而不局限于某一个专业。吴冠中既画画,又从小喜欢文学创作,他说:“在十九世纪、二十世纪,西方绘画发展到重视形式,重视视觉冲击力,他们觉得绘画中文学性的东西不是什么绘画,所以他们反对绘画中的文学性:绘画就是视觉艺术。用他们的角度看有道理,但是我觉得是片面的,因为人是整体的,科学、文学、艺术都是一体的。现在钱学森、李政道这些科学家,都讲科学和艺术是相通的。因此我也想到文学与绘画的关系,过去我也反对,觉得绘画不要文学,但是现在我想法不一样了,我觉得人的思想是关键。我们中学时代都喜欢丰子恺,雅俗共赏,但是后来学了艺术,就觉得丰子恺画得很简单,不是美术,现在看了这些乱七八糟、各式各样的东西,再看丰子恺,觉得很亲切。现在看艺术和文学本身没有什么区别。比方说,我的老师吴大羽是绘画大师,但是到了晚年,基本上都在与诗,诗与得很有意思。他跟赵无极讲:我还是不想画画了,我想写诗,诗比绘画更有深度。过去有人讲:一切艺术都倾向于音乐。现在我觉得一切艺术更倾向于诗,音乐也还在诗的殿堂里面。绘画要思考的问题更多的是境界、思想,境界和思想是更重要的。技术只是基础,艺术要看境界的高低。现在艺术学院的学生文化水平偏低,这是致命的。”
针对艺术界的现状,吴冠中认为:“现在艺术家完全泛滥了,有些根本不是画画的,而是专门骗人的!所以鲁迅说,宁可找些小事情做做,千万不可以当空头的美术家、文学家。现在不是空头美术家,是流氓美术家。”
细究吴氏观点,不免让一些同行听来有“砸饭碗”之感,因为许多人已经习惯被“养”起来了。吴冠中却不主张画家被“养”:“要让生活来养他,让社会来养他,让苦难来养他。”而这正是他一生的写照。
晚年吴冠中不再画大画,也表示不太关心市场:“画主要是情,必须是真情。太关心画价,一出来都是复制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画价。现在市场的心电图不准确,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,是不算数的。”他画小画,写字,写文章,更多的是思考一些新想法,希望用呐喊的方式告诉百姓什么是美。
纵观百年画坛,吴冠中是特立独行的艺术家,一生用笔打破陈陈相因的传统,努力融合中西之美,最终创造自己的风格。吴先生有言:“风格是作者的背影,自己看不见。”如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仿佛欣赏一幅隽永的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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